第25章 老头儿(12)

她从高楼一跃而下,她死掉了。
头颅如同西瓜,汁水四溅于地。
太好了,以后就不会再经受那样的痛苦了,她流着泪这样软弱地想。
牛头马面很快就将她带到了地下,在审判的时候,他们说,她还有一次机会。
带着文书再回人间,蚕食气运,妨碍本人,对害死她的人进行一辈子的折磨,这是合法的,只是不能杀掉对方。
因为那不是已死之人能够干涉的因果,他的果会之后偿,这叫做业债。
她怎么不想折磨他呢?活着受刑比直接死好得多。
于是她恳请地府给她机会,于是她跟着贾坤的冤亲债主,回到了阳间。
因为文书在手,她能够保持清明,也因为文书在手,她不能离开贾坤的身侧。
她听到了无数的污言秽语,针对她的,针对其他人的,针对许多人的。
她也听到了她不想知道的,说她大一入学被表白到最后都是故作清高吊着贾坤不放,还招惹了学弟,其实是个吸毒援.交的婊.子,她的谣言被传的到处都是,她听到他们说她父母的泪水一直在流……
身边的弟弟怕自己想不开,一直劝她杀人者会有报应,他是因为贾坤的霸凌自杀的,自杀的时候才十五六岁,平常是很胆小的人,总是腼腆的笑。
有点像我,她想。
如果我没有忍气吞声的话,如果学弟在问我我有向他求助的话……那么,我会不会还活着呢?会不会……不会那么凄惨的死掉呢?
贾坤被他的父亲训斥,做事也收敛了不少,她一直跟着他,看着他的所作所为。
他会遭报应的……他一定会遭报应的……如果不是那天到来的话,她一定会一直相信这样一句话的吧。
她看到听到贾坤说她污言秽语的学弟愤怒地冲了出去,她惊恐地想帮助学弟,可文书不允许,怎么办,学弟会死的!
有人来了,老人在保护学弟,我可以救他们吗?我可以叫人帮助他们吗?可没有人能看见我,我什么也不能做!
红色的血从老人的身上流了出来,温热的身躯逐渐变得冰冷,他死了,他在她的眼里就这样死掉了……
她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了恶魔的手中。
黑色的东西对她说,你现在想要做什么?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不能杀掉他!我不明白什么因果!我只信今生事今生报,只有杀了他,我的因果才能了结!”
李玫怒嚎着冲向苏叶,企图再次掌控她的身躯,要彻底摆脱文书的束缚,就只有这一个办法。
苏叶坐在地上,她浑身发抖,手指都在发颤,血从她七窍流了下来。
文书的反震对被附体的她来说也有影响,她的喉咙像是堵了一团棉花,翻腾不休的记忆更是让她快要吐出来。
李玫被注射了毒.品,她被那么多人给……尽管她现在这幅狼狈不堪的样子都是拜她所赐,她恨的想把非人的东西打的鼻青脸肿。
前边的琅琊凶狠地立在苏叶前,奶猫弓着背脊,不许来人侵略一步,可李玫却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苏叶抖着手抹了把鼻血:“你现在还不能杀他。”
边上咳嗽的郑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挡在了李玫面前,他面露乞求:
“学姐,不要,你别为了这种人搭上你自己,求求你,还有那么多人应该知道你从来不是那样的人,还有你的父母,他们也要知道一个真相啊学姐……”
李玫停了半秒,她用血肉模糊的脸看向盈满泪水的郑治,她咯咯直笑:“什么搭上,我已经死了啊?学弟,没用了,已经都没用了。”
什么可笑的冤亲债主,什么可笑的死人无法干涉阳间,她的眼睛变得血红,对啊,只有杀了贾坤,她才能得救!
文书的最后一角也被腐蚀了,整张文书都化为了漆黑,不必再抢夺别人的身体了,李玫低吼一声,指甲瞬间暴涨,她朝贾坤猛地刺去!
“孩子,我不怪你。”
李玫的手蓦然停在了半空。
“那种情况里你也没办法,老头怎么会怪你?”
老头儿操着一口不熟练的普通话,他像是记忆不好,说起话来也磕磕绊绊的,说一句要回忆个五六句。
苏叶突然就明白了梦里男高中生告诉她的庇护是什么。
未到阳寿意外身故的人,地府会答应他们一个要求,同时给他们提供庇护,在庇护下,无论是人间地下的那路,都不会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并且维持他们的神智不溃散。
而老头儿把庇护给了被追的男高中生,除了他的执念,他的记忆则会逐渐消散,直到成为孤魂野鬼的一个。
李玫颤抖着唇:“我才没有……想这种事……”
可背后有谁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连触碰的苍老指尖染上黑色也没有在乎:“不要难过啊,娃娃。不怪你,坏的是不好的人,你莫再怪自己啦。”
时间仿佛静止了。
李玫忽然哭了,血色的眼泪不停地淌下,她哭的浑身哆嗦,不断用破破烂烂的袖口捂着怎么也止不住泪水的双眸,像是想把一生的悔恨都倾倒下来。
她想杀贾坤,可她更想掐死没用的她,她比任何人都更憎恨她自己,她无法释怀,可却在老人朴实的话语里得到了救赎。
淤泥般的眼泪像是流尽了,怨恨与不甘一并逝去,他们看着李玫流出澄清的泪。
烂的不成样子的脸恢复成生前的模样,那是张秀气又清丽的脸,和室友的说法别无二致,苏叶看着清醒过来的她擦干泪水,对郑治微微点了点头,又满怀歉意地望向自己。
苏叶摇了摇头:“扯平了。”
她破涕为笑,和文书一同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苏叶看到所有纠缠不休的冤亲债主像是脱了一层厚泥,露出金色的光芒。
他们向苏叶笑了笑,也消去了踪影,无论是前世的,还是今生的。
苏叶见贾坤动了动,于是拼劲全力举起旁边不知谁的木棍对着贾坤就是一下,然后扶正了歪七扭八的眼镜。
她不懂来世今生,也不懂阴间律法,可她懂天理循环。
都已经暴露了以后再想被报复的事吧,她只希望该下地狱的人,赶紧立马下地狱。
琅琊走到她身边,从包里拱出了餐纸叼给苏叶,接着,他们一起看向另一边。
“……”
郑治半跪在地上,终于见到了,他终于见到了。
面前是他费尽心思寻觅到的,旅途的终点。
那是一张他并不陌生的脸,他见过他很多次,他是沉默的,见了他却会慢慢笑一笑,他狼吞虎咽的时候,寡言的他还会递上一杯水。
以前脾气不好的他,只有身边的人好奇问他为什么会一直买完全就不是他会买的食物的时候不会发火,连怪里怪气的女巫同学也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
其实苏叶想的不对,他小时候也是吃过苦的,他还模模糊糊记得一些,那时的家里没有钱,可他的爸爸妈妈却很爱他,他站在酱饼摊前走不动路,是他父亲笑着给他买下的……
其实他只是因为自己罢了,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他自己,他其实很嫌弃被油烟熏过的、不是和他一个阶级的老头儿,连他递来的水都能转身丢掉,像个趾高气昂的傻子。
他想得知真相,于是这张脸终于摆在了他面前,他是想要见到这个人吗?他为什么想要见到这个人呢?现在该说句什么呢,该干巴巴地说声谢谢吗?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我一定会完成你的身后事你有什么要求尽量提……学姐没走就好了,这个时候她一定能够告诉他该说些什么。
郑治突然发现自己看不清前面的视线了,他慌忙低下头,又害怕他立马就离开,就像他身边的人一样,没有任何人在乎他……
可老头儿却依旧站在那里,他似乎知道面前的人想和他说什么话,于是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无论是委屈也好,抱怨也好,他都会一字不落地听下来。
为什么呢?
“……为什么啊?”
郑治低着头,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急:
“你为什么要救我啊?你根本救不了我,你是白痴吗?那么多人啊,你一个人冲上去干什么,会死的你知道不知道?明明死了就什么都做不到了,你是不知道这种事吗!你为什么要救我!像我这种人,像我这种人啊!”
他抹了把脸,才发现脸上已经淌满了眼泪:
“我根本做什么都做不好,做什么都失败……和死老头掰了选了这个专业,天天放大话说我一定会超越那个家伙,结果呢,第一笔投资就被骗,连老妈都不相信我的话,她宁愿信死老头的话也不相信我!……对啊,对啊!身边根本没有人喜欢我,反正我怎么做都做不好,被劝也死撑着脸,像个白痴一样,他们前几天把我的东西全部丢出寝室了,他们恨不得想打死我……为什么要救我这种人!我这种人就该死掉了啊!白痴吗!你为什么赔上性命救我!我的人生就算了,你的人生……你的人生……已经没有了啊……”
乌泱泱看不清星星的夜晚,他倒在地上,拳脚与棍棒不停地向他袭来。
他要死了,他一定会死在这里,可他还不想死,他的脸因为挤压变形。
他流出带血的眼泪,可有人忽然覆在了他的身上,就好像痛楚离他远去了,他拼命想看清那个人的面庞……
你是谁啊,为什么会救我……
你快走,你别死,求求你别死……
郑治的鼻涕合着泪水一起向下淌,他肩膀起伏的厉害,鼻子酸的根本克制不住他自己,哭得打起了嗝。
心口像是要裂开一样,他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跪在那里,像什么都没有的人,却又想苦苦追寻一个答案。
老头儿看他,他不苟言笑,声音却很轻:“伢子,你说我做的酱饼好不好吃?”
郑治怔怔地望他,闻言下意识回答:“好吃!天下第一好吃!”
他用力吸了下鼻涕,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涌个没完。
老头儿的面上却浮起狡黠:“我就晓得只有你会这样夸我!”
他挺直了胸膛,像是要把这一辈子的佝偻全部抻直一样,要笔直的来,也要笔直的去。
“所以,那天晚上,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你,老头子也想逞能做把英雄哩。”
他厚重的大手轻拍了一下郑治的背,即便根本就碰触不到:“伢子,好好读书。”
“把背挺直了,记得以后也要做一个了不起的人!”
低沉的说话声如过眼云烟,老头儿不见了。
一切都结束在了这里,郑治仍然呆呆地跪在地上:“什么啊,你什么是白痴吗,才没有啊……我才不是因为你做的酱饼好吃才来的,你做的酱饼难吃死了……做什么英雄啊,挺什么背啊……呜……我明明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的眼泪砸在土地上,留下许许多多的褐色斑驳。
苏叶凝视着老头儿离开的方向许久,她才慢悠悠站了起来,走到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郑治身前。她轻踢了一脚对方:“喂。”
她抹了把鼻血,头很昏,肺像破了个洞,自己喘着破风琴一样的气,她知道,可还有没做完的事。
见郑治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她,苏叶缓缓道:“我看到了学姐的记忆,贾坤他们今天要转移老板的尸体,想毁尸灭迹。”
“是谁叫的优步啊!电话都打不通!喂!有人没有!”
不远处的奔驰传来怒吼。同时,他们听到了刺耳的警笛声在盘旋。
苏叶望过去,黑猫乖乖跳到了她的怀里,她吸了口气,吐出白色的雾,这个冬天可真冷啊,大约又是一个寒冬吧。
“走了。”
“去接老板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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