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搬家吗?”
应鸿嘉垂着头,把衣柜里的衣服掏出来,铺在床上一件件叠好往箱子里收。
从来到应家开始,应鸿嘉便一直住在这间老房子里,对房子的感情不言自明。可他还在上学,在还债这件事上丝毫帮不上忙,任何的抱怨都好像站不住脚,只能把不舍放在心里。
应鸣察觉了弟弟的低落,走过来揉揉他的脑袋,“男子汉能屈能伸,一套房子而已。等你哥工作挣钱了,再把老房子买回来,你说好不好?”
应鸿嘉稍微放松了些,抿嘴笑着说:“说不定我以后挣钱比你多,还不如等我自己挣钱了买呢。”
“那我真是求之不得了。”应鸣笑道,“你赶紧长大吧,哥不想努力了,还指望着你以后养老呢。”
两兄弟笑闹了一会儿,气氛又安静下来。应鸿嘉收好一个箱子,看了看应鸣,小心地问:“我们……到底欠人家多少钱啊?卖一套房子……还不够吗?”
应鸣收东西的手微微一顿,故作轻松道:“你一个小孩,管这么多干嘛?你放心吧,能还得上。”
“我不小了。明年初中毕业,我可以上职高。”应鸿嘉很认真地说,“职高包就业的,学费也便宜,我可以帮你。”
应鸣奇怪地看向他,“谁要你上职高了?你不是一直想当兵吗?那就去当啊!”
“可是……”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的争论,应鸣一挥手,接起电话前还不忘瞪应鸿嘉一眼,警告说:“这件事以后再说。这两天搬家的事定下来,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回去上学去。帮忙还债的事,等你大学毕业工作了,你有的是机会。”
应鸿嘉倔强地回望他,不置可否。
应鸣走到阳台上,接起电话,“喂?您是?”
“我是车祸受害方的律师。听安防那边说,你想联系我的委托人。”
“啊,是!”应鸣局促地笑了笑。
还不等他说完,电话那头又说,“我可以全权代表我的委托人跟你谈。你想电话交流,还是我们线下找时间见一面?”
“那就线下吧,尽快。”
“今天下午两点我有空,不如我们就在二环路的南岸咖啡厅见。”
“好,好。谢谢。”
即便见不到当事人本人,应鸣还是心中燃起一线希望。能用得起如此豪车,想必非富即贵,不一定就缺他这五百多万。应鸣得想办法,让他们把还款时间放宽,能稍微减少一些债款就更好了。
只一个电话回来,应鸣便有了喜色,应鸿嘉忍不住好奇,“谁打电话来了?”
应鸣笑眯眯地说:“下午我得出去一趟,你自己在家好好的。”
“出去?”
“嗯,去谈债务的事。”应鸣向他眨眨眼,“你猜你哥有没有那个能耐,让他们收回一部分债务?”
应鸿嘉笑着,大大地点了一下头,“肯定行。我相信你。”
“好小狗。”应鸣被他哄高兴了,抱着他的头狠狠揉了揉,在他脑门上很响亮地亲了一下,“不愧是我弟弟。”
他推了一叠租房广告给应鸿嘉,“下午你在家,没事干的时候就多看看,挑一个便宜点的屋子住。以后的日子,暂且节衣缩食过着,等债还完了咱们就轻松了。”
“嗯。”应鸿嘉郑重地收下那堆花花绿绿的广告,看得比上课看课本还认真。
下午的会面,应鸣挑了一件看起来稍微正式些的休闲西装,到咖啡厅时律师已经在等他了。应鸣走上前,正准备跟他握手,律师站起来笑了笑,冷硬着一张脸向他微微鞠躬,“应先生,请坐。”
“噢……好。”应鸣窘迫地在裤边擦了擦手,坐在律师对面的椅子上。
律师指指吧台,“不喝点什么?”
应鸣一愣,笑着摇摇头,“不用了,直接聊吧。”
“那好。”律师向他摊摊手,示意他可以开始了,“洗耳恭听。”
应鸣的节奏被完全打乱,原本编排好的话语七零八落地冲散在脑海中的各个角落,好半天他才将它们拼凑在一起,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其实,就是想对受害人……表达一下歉意。”
律师低头微哂,尺度刚刚好控制在轻蔑又不让人感到嘲讽的范围里。
“应先生,我猜这并不是你的真实目的。你们的情况我大致有所了解,家里还剩兄弟两个,一个上大学,一个中学还没毕业,我说的对吗?”
被人居高临下地评论身世,应鸣隐隐感到有些羞辱,但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应鸣只能点点头说:“是。”
“所以你应该开诚布公一点,直接聊你想要的。比如,”律师话音一转,“有关还债的事情。”
应鸣咬咬牙,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是,我确实是想与受害人商讨一下还债的事。”
律师没有接话,目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我和弟弟都没有工作,以前全靠父母工作养活我们。”应鸣抬了抬眼,“我希望……希望受害人不要催得那么紧。我还有两年毕业,毕业之后我会马上找一份工作,有了收入我一定会抓紧时间还钱。这样可以吗?”
律师思索片刻,“据我所知,你们家有一套房子。原本还有一辆车,可车完全报废了。”
“是。”
“房子估价了吗?”律师步步紧逼,追问道,“能抵多少钱?”
应鸣做了一个深呼吸,竭力保持平静,“卖的话,至少一百万。”
律师努努嘴,随即向应鸣笑了一下,“好像还差挺多的。”
应鸣闭上眼心一横,“我父母还有存款,给我和弟弟分别留了一笔钱,各有五万。弟弟的那一份不能动,我的那笔钱也可以赔给你们。”
“不够,差得太多了。”律师摇摇头,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白纸一支笔,“应先生,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你的房子卖给我们,房产加装修,算你一百五十万。”
“剩下的钱,零碎的我们全部不要了,就算你们还有四百万要还。”
“这四百万,就当你是找银行借的贷款。你只需要每个月还一笔钱,利息就按银行贷款的利率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笔尖在纸上猛地划了一下,律师似乎对此方案很有信心,笑着说,“目前对你来说,这是最优的解决方案了。”
应鸣没发话,律师还在纸上不停演算着,“哦对了,方才你说大学时期暂时不还款,我觉得可行。那就从你工作后开始算,假如你每个月需要还款五千元,剩下的四百万全部还清你需要……”
“六十七年。”
律师在纸上写下六十七,为作着重表示,还在下面狠狠地画了几道横线。
“六十七年,不算长了,这还不算你弟弟未来的工作水平。我觉得你们兄弟二人同心协力,一定能在三十年之前还完。”律师礼貌地笑了笑,“你觉得呢?”
应鸣感觉胸口就像塞了一团棉花,呼吸滞涩艰难。
从前他的未来虽说不算光明大道,至少也是一片坦途。有父母爱护、兄弟照拂,他可以轻松安稳地度过一生。
可现在……
应鸣只觉得身体有千斤重,坠得他抬不起头。他喉头动了动,小声说:“好。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律师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从包里掏出已经拟好的合同,递给他签字。
“应先生,未来你会发现,你今天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律师完成了任务,语气显得格外轻松,“我的委托人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假如未来需要找工作,你大可以联系我,我的委托人很乐于帮助。”
应鸣接过笔,一笔一划将自己的名字签在合同的落款处,力气大到差点把纸戳破。
律师收回合同,确认他的签字无误后才把文件收回包里。
“好了,再有事你也可以联系我。”律师敷衍地笑着准备离开,“应先生,从现在开始,你有两年的‘债务自由’期。好好把握哦!”
应鸣颓然坐在椅子里,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方才签字时,他感觉血液突然上涌,眼前花白一片,他拼着一口气才强撑着把字签完。
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时,应鸣看着窗外移动的风景,陷入短暂的迷茫。一瞬间他竟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何为归处。
在公交车上坐了一圈又一圈,等夕阳西下时应鸣回到家,一股热腾腾的面香扑面而来。
应鸿嘉正坐在餐桌上写些什么,见应鸣回来,高兴地迎上来,“哥!你回来了。”
应鸣勉强笑了笑,转身关上门。
看他这个反应,应鸿嘉也不问谈得怎么样,只默默地把哥哥的外套脱下来放在沙发上。他将担忧好好地藏在背影里,面对应鸣时,又是纯粹的笑脸。
“晚饭我煮了面,咱俩一人一个荷包蛋。”应鸿嘉“哒哒哒”地跑进跑出,端出两碗面,又将提前煮好的荷包蛋端出来分,“溏心蛋给你……实心蛋给我。”
应鸣怔怔地看着碗坐下来,正准备吃,应鸿嘉又想起什么,不由分说将他拉进卫生间。
“还没洗手呢,先洗手再吃。”
应鸿嘉给应鸣挤上洗手液,和他在同一个水龙头下使劲搓手。应鸣突然张张嘴,抖着声音说:“小嘉,房子你看好了吗?我们……可能得尽快搬进去了。”
应鸿嘉点点头,温柔地笑了笑,给应鸣冲干净手上的泡沫。
“我知道了。”应鸿嘉说,“先吃饭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