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吞灵玉(一)

永宁市区与郊区交界处,有一片旧居民楼,几年前政府就打算拆迁,但是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地鸽下去,坐等当拆二代、拆三代的各位恨不能手提十米大刀冲进市政府,把刀架在当官的脖子上。
这片地带原本有相当大的发展前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居民接二连三地搬走,承租人连租期没到就夹着尾巴走人。这个消息一传出去,打算买二手房的人也打消了念头。
据坊间传言,这里曾有家电影院,老板突然跑路了,甚至连门都没锁。小朋友们经常三五成群,进去探险,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遇见个妖魔鬼怪,再将其制伏,摇身变成拯救永宁市的英雄。
这不,真遇上了,吓得屁滚尿流,当场晕厥。
这个所谓的“妖魔鬼怪”,就是那张大荧幕突然亮了,放映着看不出个所以然的黑白画面。再接着就是左右邻居时常在三更半夜听到非下水道的水流声,甚至波涛汹涌,众所周知,附近连条小水沟都没有。
一来二去,此处就成了鬼屋。
三更半夜,永宁市立医院。
护士整理完材料,又将护士站的桌子来来回回擦了三遍,查完每间病房后,终于松了口气,等着换班。扫了眼医生值班室,还是灯火通明,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护士打起盹来。
医生办公室走出来一人,抱着一沓文件夹放在护士旁边,转身回去。
“呀!”护士突然惊醒,直勾勾地盯着江蘅,“江医生,还没休息呢?天都快亮了……”
江蘅被她吓了一大跳,行若无事地回头一笑,“睡不着,刷点文献。”
“唉……”护士叹了口气,“江医生,你自己可得注意身体,你瞧你那脸色,比病人的脸色还要惨白。别怪我多嘴,那位病人的病情实在太古怪了,咱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江蘅下意识地摸了把自己的脸,除了冷,好似也没有其他感觉。至于惨白,他几乎不照镜子,也不知道自己的脸白成了什么样。不过既然还在大家可接受的范围内,那应该也没有多么异常吧!
这便浅笑着应了一声,便往回走。
江蘅,心胸肺外科主治医师,从小怀揣着济世救人的伟大理想,大学读了医学专业。又本着对病人负责的态度,在身边不少同学选择工作或是为了学历等功利性因素读研时,他也选择读研,只不过是出于对生命的敬畏。
直到硕士毕业进了医院才发现,一切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先前自认为的崇高理想,被摧残得所剩无几。
他今年二十八岁,硕士毕业来医院工作了三年,才纳入编制周转池,转正遥遥无期。社会回馈他的是无尽的房贷和一身才华无处施展的憋屈,以及日益稀少的头发!
这个“二十八岁”似乎也是不准确的,他不知道自己多大,也并不相信户口本上的出生年月日。
上个月,医院接收一位病人只有心跳没有呼吸,除了没有呼吸,身体的其余各项机能一切正常。脑细胞缺氧三分钟即死亡,肌肉细胞可以存活数小时,骨骼和皮肤细胞能存活数日。
由此可知,这哪是生病,分明是中邪了……
凌晨四点,江蘅才稍微有些困意,随意扫了眼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日复一日地闪烁,星星不知躲到了哪片云后,已经很久不见踪迹了。汽笛声在后半夜愈发稀少,但偶尔有一声,那就是惊天动地。
城市的深夜,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总是那般孤独。
关上电脑,准备闭目养神一两个小时。
此时正好是护士换班的时间,两人总免不了说上几句悄悄话。此时的住院部安静得渗人,略微一点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传到失眠人的耳朵里,就成了罪恶的噪音。
除此之外,救护车声愈发靠近。
江蘅竟然在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和早就免疫的救护车声中,睡着了……
“江……江医生!”护士慌忙地敲门。
“怎么了!”江蘅两眼迅速睁开,二十秒穿好衣服,轻车熟路地还抓了两把头发,只见护士语无伦次地指向急救室,他心领神会,当即跑了过去。
换手术服的同时,另一位医生赵瑾瑜跟他商量,语速很快,吧啦吧啦地说了一堆,江蘅只听清了一句,“跟前面那位病人一样的怪病──只有心跳、没有呼吸!”
江蘅心如死灰地瞥了她一眼,当即停下来,将穿上一半的手术服脱了下来。
“蘅哥,我看这人多半也……”赵瑾瑜忐忑不安,看向江蘅那张脸上更为复杂的神情,便很识趣地没再往下说下去。
赵瑾瑜是上半年来的医院,刚一接收先前那位病人,差点被吓得回家叫魂,这一个月跟在江蘅后面跑来跑去,刚才没那么怕了,这就来了当头一棒。
一些无神论者,虽然总是喊着马克思主义,“马列是电、马列是光、马列是宇宙唯一的神话”,可此等言论,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没亲眼见过鬼吗?
唯心主义的经典言论:“我思故我在”,那么我不思,则鬼不在。
这个月以来,胡瑾瑜正在天天这样催眠自己的。
“小赵,这两个病人以后你别管了,全部都交给我。”
江蘅打断了赵瑾瑜的胡思乱想,接着就看到后者满脸惊恐的表情,听见她颤颤巍巍地说:“蘅哥,要不……你……你也别管了,让主任把他们报……报到省立医院。”
“那怎么成?”江蘅就跟开玩笑似的,“你以为主任不想报吗?谁不想把瘟神送走?谁愿意接收瘟神?”
赵瑾瑜一听,果然有理,气鼓鼓地瞪了眼前的病人,“那就等他们家的资金不够了,他们家属自然就会把他们接回去,到时候,是死是活都与医院无关咯!”
江蘅苦笑一声,毕竟到现在还是一筹莫展,只得先让护士把病床安排好,自己继续回办公室找文献。
想当年导师让他跟自己继续读博的时候,“江济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给出的原因是:他不愿意再整天泡在实验室里了,不能亲手治病救人,有悖初衷。其实也有部分原因在于:他是被文献和论文折磨得不轻,不想刷文献、不想写论文了……
可世事难料啊,当年的一句任性话和一点偷懒的心,把导师老爷子给得罪了,他一直认为自己没错,也不愿意低个头陪个罪。转眼过去了三年,尽管他依旧不愿意低头认错,但如今遇到如此棘手的妖魔问题,也不得不去请教老爷子了。
电话响铃,他的心就随之蹦一次,直到对方懒洋洋的、满是嫌弃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老爷子的阴阳怪气依旧不改:“哦吆,阁下不是‘江济世’吗?怎么有空给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年人打电话啦?”
江蘅熟悉洞察人心,老爷子一张嘴,他大抵就能猜到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老白,我在医院这几年想了很多,当年确实是我错了……”
老师继续调侃的:“别别别……你可是要去济世救人呐!我怎么能阻碍你的梦想?”
“老白,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这周日我休息,我去拜访您和师母,”江蘅的语速越来越快,电话这头的他嘴角微微上扬,瞬间戏精上身,“就这么说定了,前辈可不能放晚辈的鸽子啊!”
说完立马挂了电话,他没给老师留下一秒钟拒绝的时间。对着已经睡眠了的电脑屏幕,会心一笑。
江蘅其实心知肚明,凭借老师多年的江湖经验,又何尝不知道这个他这个“弃之可惜”的徒弟的用意?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是他既然接了电话,大概率也是不会拒绝的。
突然想到什么,刚才赵瑾瑜提到了病人家属。
对!病人家属,又或者说是被害人家属……
在病房与手术室之间来回几趟,一天便这样恍惚过去了。江蘅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复一日,渐渐地学会藏起来少年时期的棱角,面对生存问题,此时的他自然无暇再去想其他。他自认为没有魏晋风骨,学不来陶渊明那样,“不为五斗米折腰”,只是啊,这位陶渊明先生种田也种得不怎么样嘛!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笑了笑。
“蘅哥,下班啦!”赵瑾瑜见他愣了好久,这才忍不住来叫他,不过江医生这幅憨而萌的模样,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会儿自己又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一眼,直到回过神来,与江蘅四目相对。
“呃……那个,下班了……”赵瑾瑜与他对视的短短一秒钟,就迫不及待地避开了他的眼神,倒不是因为男女之间的尴尬,而是背后不由地升起一股寒意,直至心底。
“哦,刚才走神了。”江蘅若无其事地官方微笑,脱下白大褂,强迫症般的将其叠得整整齐齐。
白大褂里面,是一件红黑格子衬衫,在红黑的映衬下,他那张脸愈发的惨白,若不是看得习惯了,凭赵瑾瑜那胆小如鼠的性格,怕是要被吓得尖叫。
江医生似乎格外喜欢红黑格子,总是不见他换衣服。起初大家是觉得他不讲卫生、不换衣服,可他这张隽秀的脸,谁也不愿意把他与“不讲卫生”这四个字联系在一起,直到后来才发现他有许许多多见相似的衬衫。
总而言之,此乃怪人一个。
江蘅见赵瑾瑜磨磨唧唧、目光闪躲,大概猜到她想要问什么,于是很会转移话题,直接先发制人:“别管材料什么的了,周日好好休息,把工作的事抛一边去,快回去吧。”
“啊!哦……”赵瑾瑜勉为其难地走了,心里自然是不甘不愿,但是人家态度都这么明显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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