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死者后，广场上安静了片刻。
当主持者们离开，人们又开始感叹、闲谈，把他们昨日听来的“处置恶徒”、“星匪互斗”一类传闻，加油添醋，或是干脆变成别样故事讲述出来，故事里的陵岑是一个极其神秘的无名英雄。
陵岑听着叹息着，暗暗感谢了一下不朽昙及其同事的严谨嘴巴，又留意到今日街上一个星匪或星贼组织的人也没有，这些人大概都在忙于侦查、反侦查或躲藏吧？
时候还早，和草木心交换了一下意见后，她们决定去这星球的“表层灰市”看看。
表层灰市和深层灰市，都是星际规则外的物物交易处，不同的是，万星里外的海底深层灰市里，都是有来头的人物，而表层灰市则是为纯外行和玩票人准备的。这里的商品都没什么危险性，来源上也不会特别不清白，但大多数都是显而易见的假货，人能不能找到什么稀有玩意儿，就要看眼力和运气了。
表层灰市的入口之一就在空港东南不远处，她们到达那里并没花太多时间。
外部看去，这地方是延绵数百星里的简易白色大棚。进入其中，气闷的感觉扑面而来。这里人员流动极大，只要能在过道旁找到点空地，任何人都可以摆摊售卖自己的商品。
她们走入某个拥挤的过道，这一排商家卖的是：不太好看的仿生佣人、仿生小狗和品种猫，看起来就不像真的的超昂贵珠宝，可以由小码瞬间变为大码的超方便变形服（前方牌子上特别注明“非常耐用，给孩子买一套十八年不用换”），叫声特别凄惨的独角肉食羊（卖家声称吃了大补），还有据说是寂夜凝视家族象征生物的百目猫头鹰——陵岑特地走过去看了一下，确信那是只羽毛上被粘了好多玻璃珠的变异鸭子。
她们就这么随意地溜达。反正带着围观、寻乐心理逛这地方，远比有目的地找东西要有趣得多。不过不久之后，她们竟碰到了意外之喜。
那摆摊人是个老太太，按照这世界中二百九十岁的平均寿命来看，她起码已经二百七十岁以上了。她整个身体都像缩了水，背部呈九十度弯下，只是站在那里，就有点吃力。
她前方摆着的东西，乍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它们是蛋，只是蛋，一颗颗一排排整齐地躺在蛋盒凹槽里面。
“姑娘，要试试运气吗？随便抽一颗，也许就能孵化出了不得的东西。”发觉陵岑在看自己的货品，那老人笑道。
“那我可以不随机地选择一颗吗？”陵岑问。
“可以呀，”老奶奶的目光里带着几许狡黠，“但是那样的话，就要贵一些了。”
陵岑点了下头，逐一去看那些蛋。它们就是鸡蛋的大小，也像鸡蛋一样有白皮红皮和花皮，一些蛋壳上甚至还沾着点新鲜鸡屎。
她的手小心越过一颗沾屎蛋，将它旁边看着最为普通的红皮蛋拿起来看了片刻。然后，她把工具箱调整为探测灯，轻抵在那蛋壳上。她看见了其中小生命的心跳，以及那未成型的小身体上，极不易辨别的纹路。
“嗯。”她发出肯定的声音，又去寻找下一颗。
最终，她找到了三颗这样的东西，并把它们一一摆在老人面前。
“好厉害呀。”老人的皱纹，弯出了笑容，“你打算拿什么换？”
“我的工具箱。”陵岑回答。
此时只听草木心淡淡地“啊”了一声。
陵岑让一只工具箱变出几种常用形态，给老人展示了一下功能。
老人看着、点着头，发出赞赏的声音。
“不知是不是你需要的东西？”陵岑问道。
老人绵软地笑：“是星守学院出品的新玩具吧？”
陵岑说：“没错。现在市面上类似的东西，都没有它这么高级的性能。如果它以后能在星际间流通，价格必然不菲，而那还是望不到边的事情。因为元极天灾，相关机构对它的检验肯定要被推辞。至于上市，就不知要到何时啦。能比普通人提前这么久得到它，简直不要太划算。”
“三个换一颗蛋。”老人开价。
“嗐奶奶，看我是个小姑娘就这样坑我吗？这不好吧？”
“我的蛋能给你孵出一整个世界呐。”
“那世界太小，我的工具箱能帮你开垦许多个星系。”
“两个一颗。”老人第二次开价。
陵岑悠闲地回过身，四处看了一看。
“虽然市场里很热闹，这边却好清静啊。如果我们交易不成……”她缓缓地道，“哎，阿婆今天岂不是要空手而归？”
“你在这儿站了这么久，很多人都好奇地望过来了，要是不快点下决心，说不定会叫人捷足先登呐。”老人话说到这里，果然有另一个客人走过来，好奇地拿起蛋观看。
陵岑安静等那人看完离开，又说：“他们一定在想，某个孩子要被骗得高价买鸡蛋啦。”
“哈哈哈。”老人大笑，又忽然停止了笑，“你啊，不该不停地用小姑娘小孩儿自谦，老妪我这辈子还没对谁这么退让过——以一换一。”
陵岑稍稍俯身，轻声说：“一换三，我会好好照顾这些孩子们，让它们舒适自在，长命百岁。”
老人摇摇头。
“它们一定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主人了。”
愉快的砍价又持续了一会儿。最终，陵岑以两只工具箱换下三枚蛋。
老人用防护盒把它们包好，交换那工具箱时，说了一句：“它们带着一些悲伤的情绪呀。”
“是啊。”陵岑说，“虽说如此，它们在您的手里，必然会物尽其用。”
“那些蛋里面，是蜂王叽吗？”当她们离开摊位后，一直安静旁观的草木心轻声问。
陵岑点点头，循着脑中记忆说道：“正是蜂王叽，宇宙最强鸡妈妈，只要注入基因球，就可以产出巨蛋，孵化出各种肉类。当然前提是，我们要照顾好它们，让它们感觉自己是舒适放松又安逸的小娇妻或小娇夫。”
“嗯，是人烟稀少星球上的隐士会养的东西。”草木心说，“陵岑也打算去隐居吗？”
“说不定哟。”
草木心并没有表现出震惊或担忧，依然静静地点了点头。
“嗯，是很有趣的决定。”她轻声说，“这两日，我也有自己的决定。”
“说说看。”
“我是因遇到不开心的事，才去做虚居人的。现在，我想要离开那个世界了。”
陵岑说好。
对照原世界，这大抵等于告别沉迷网络，开始新的人生。当然在这个宇宙，也有些事不是那么简单。毕竟，草木心是与供养家族签了协议的。
“他们大概不会放过我后半生的创意。灾难的临世，也许会让他们没有精力逼迫得那样紧。但若不是如此，我就要逃亡。”草木心继续轻轻地说着，“其实总有感觉，陵岑也在逃亡。”
陵岑拍拍手说：“你的洞察力好强。”
“那回头，要仔细规划一下。”
“没错。”
然后草木心决定，不管怎样先买两件衣服再说。
除了那种多功能假货，这地方当然也有卖普通衣服的。
她们很快找到一家有超级大码衣物的店铺。除了草木心，这世界上其实还有不少在逃虚居人在远缘行星间游窜，所以很多灰市店铺，才有诸如此类面相她们的商品。
草木心选了一条墨色袍子，和一件金褐的兜帽斗篷。她穿上试了一试，淡米近白的色微卷的长发，从兜帽里垂下来，让她看上去有如一个高大的幽灵。
然后，她又拿起一件制作精良的银边浅黑色披风，像巨人为小精灵授勋那样，给陵岑套上。
“这件是给你的回礼。”她说罢拿出了她的交换物，稍稍犹豫了一下，递给卖家。
那交换物是编织手链，它不是用昨日买下的东西制作的，应是草木心原本的所有物。那手环上带有数颗飞蚌兽宝珠，乃是这世界的硬通货，足够换取这些衣物。
老板对换来的东西很满意，想要帮她们打包。草木心却像不愿再看那编链似地直接走远了。
陵岑稍作思考，也追上去。
“我们回空港集合地吧。”
“嗯！”
回到飞船上后，陵岑感觉舱内众人又更加振奋了一些。问过纱雪彤，才知道枢核区刚刚发来消息说，他们会给每个难民家庭提供住房和物资供给。
四个星守成员为接下来的旅程做了一些必要工作后，陵岑便闲下来，回到舰长室。
她可以安安静静地调查那件事了。
再度翻开书页，她的名字映入眼中。
“陵岑。”她低声说着，一目十行地后翻。她儿时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因为它们被唤醒了。
她已经非常确信，这本书并非虚构，它完全对应了她的童年。
“那一日，陵岑感觉不太舒服。”这文字出现在书面上。
她知道，此处所写的时间，正是原世界的她首次发病的日子。
“会写到死亡么？”她轻轻地问着，继续后翻。
然而，其后的页面，一片空白。那竟是最后一句话。
她尽量保持住平稳的呼吸，退回到书库，查找这本书的信息。
果然，跟其他小说不一样，它不是买来的。
她查看设备的隐藏信息，窥看底层暗码。
她终于控制不住呼吸的节律。
它根本不是外来的。它是多年前用此设备所写。
记忆中，原主从买了这设备到去“赴死”之前，都一直把它带在身边，特别忌讳别人碰触它。
所以毫无疑问，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原主。
陵岑攥住自己的发梢。
她是原主小说中的人物？
不对，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这颗大脑中，又没有原主写书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