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十八年，季春。
东风从帝都而起，拂遍整个南平，最后才到边境海湾。春风所到之处，百花盛开，鸟欢鱼跃。
暮色渐渐升起，漫天璨璨明星映得海面波光粼粼，极为静美。直到一个少年抄起石子，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往海面扔过去，将那平静的海面砸出一个圈。
接着，他又连续扔了几个石子，一次比一次用力。
很显然，他正在生闷气。
“臭小子，怎么一个人在这生闷气啊？来两口？”
身后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他回过头来，徐老伯正好丢过来一个酒壶，差点砸他脸上。
他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情，朝徐老伯吼了一声：“你想砸死我啊！”
完毕，哐哐给自己灌了两口酒，咽下去一口，喷出去一口，“呸，真难喝，辣死小爷了！”
说着，便把酒壶塞给刚坐在他旁边的徐老伯。
“臭小子，什么时候轮到你自称‘爷’了？没大没小的！”徐老伯抽掉酒壶的塞子，自己仰头喝了两口酒，偏头望向身旁的少年，虽然嘴上数落，但眼底的宠溺藏不住的。
少年身着月白色圆领单薄轻衫，许是过旧的缘故，白衫已经泛黄，胸前、袖口处还有几块深褐色的油污。头发软趴趴的，好似很久没洗过那般，有些油腻。
不过，他的脸确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干净，眉眼锋利，带有几分难以表述的气质，双眸璨璨如繁星，丝毫不像偏远海域的水土能养出来的孩子。
“有啥不高兴的？跟伯伯说说看，少年哪有隔夜愁啊……”
少年抱着双膝，皱着眉头，半天一声不吭。
过了会，才委屈地望向徐老伯，“霜又骂我了，她说我长大一定是个没出息的废物！”
徐老伯沉默片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长叹一口气，不合时宜地补了一刀，“跟小霜比啊，你确实没什么出息。”
“哼！”少年一听这话，心里的火药桶立马炸了，他欲起身跑路，却被徐老伯按住了肩膀。他挣扎两下未果，狰狞地瞪着徐老伯，“你干嘛？放开我！”
“你还小，不懂事，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这话我都听了八百遍了，两年前你们就这样说，现在还这样说，那我什么时候才长大啊？”
少年泄了气，又还是往海里扔石子，一边扔一边喃喃抱怨，“霜这个坏女人，总有一天，我会打败她的！”
徐老伯笑而不语，仰头躺下，任由夜风吹起丝丝砂砾，拂过脸颊。
头顶的星空一闪一闪，好似正在与人说话。
忽而，海面起了雾。那雾气在眨眼的瞬间，凝聚成团，朝岸边袭来。
徐老伯听到风吹草动，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将少年拦腰扛起，往寨子的方向跑。
“啊！是海怪！海怪又来了！”少年在徐老伯的肩上，瞳孔骤缩，目不转睛地盯着海怪，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海怪掳了去吃掉了。
徐老伯一个人跑还行，扛着一个人实在有些吃力。他掏出来一个符，贴在少年的额头上，把他扔出去，“快去通知寨子里的人，通知你姐！”
而他自己则跟海怪搏斗，拖一会时间。
“哦！好！”少年拔腿就跑，海怪卷起的风，吹得黄沙漫天飞，一张嘴就吃了满口的沙。
他不时回头望向徐老伯，见他还能撑住，又拼命往回跑，边跑边喊：“海怪来了！大家快躲好！”
这次的海怪怎么比以前强大这么多？以前不过是小打小闹，拿把斧头劈死就完事了，这次实在怪异。
风沙越来越大，大到寸步难行。
少年腿一软，直接扑到在地，一头埋进土里。他动作倒也利索，双手撑地跳起来，用衣袖拂去眼睛周边的泥沙，顿时感到不妙，回头望去，徐老伯被海怪扔出去数丈远。
“徐伯伯！”少年打算回头救人，还没走出两步，被一团海怪撞飞出去，还未等他爬起来，又被另一团咬住了腿。因为有符护体，海怪暂时咬不到他的上半身。
然而符也快被狂风揭了去。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飘在半空的符，却被一团小海怪咬住了胳膊，一阵刺痛感自大臂传至指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那道符便从指缝里溜了去，在半空中打旋。
不远处，徐老伯挣扎着爬起来，抡起拳头打碎一团，朝少年的方向大喊，“臭小子！你……你咋跑不动l！”
风声太大，少年并不能听得清徐老伯在说什么，此时他也无暇顾及其他了，抓着被海怪咬住的胳膊，尽量不让自己的胳臂被卸了去。
好疼……疼得他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被海怪咬着的胳膊渐渐渗出血珠，自月白色衣袖扩散开来，染得一片桃红。
少年握紧拳头，想以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内力震开海怪，还未成功，却见正前方袭来一只，迎头撞上来。
这只海怪的力量明显更大，若是被撞上了，恐怕当场尸首异处。
不过眨眼的瞬间，海怪就已然逼近，巨他不到三尺的距离。他屏住呼吸，瞪圆了双眼，除了等死好像再无其他办法。
他抬起手臂挡在额头前，做好了被一击毙命的准备。
“哐”的一声，身后刮起一阵狂风，与海怪带起的气流形成对抗。
他放放下胳臂，却又被一道白光闪到的眼。那道光快如闪电，划过天际。
这道白光将眼前的海怪劈成两半，紧接着散成黑雾，缓缓褪去。
还没缓过神的少年被一只手拧起来，扔到后面的安全地带，还被嘲讽了一句，“筠，你还是那么废物啊！”
少年爬起来，虽然心里愤愤不平，却也实在找不到能反驳的理由。他揉了揉眼，看见白光以迅雷之势穿梭于海怪之间。
来者正是霜，百里霜，少年口中的坏女人。
百里霜手持气流凝聚而成的极寒冰刃，一挥手便砍倒一只海怪，她的身形极为利落，将其比作风也毫不为过。
百里霜三下五除二地救下徐老伯，并将这群海怪斩于马下。
徐老伯抚着胸口喘着粗气，还没彻底平静下来，就去关心少年了，“臭小子，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他低着头，不敢直视前来兴师问罪的百里霜，索性直接转移话题，“徐伯伯，您没事吧？”
他心虚地小碎步后退，躲到徐老伯身后。
“百里筠，我曾说过，晚上不要呆在海边，海怪闻到了人味就会寻迹而来，尤其是少年的气味，你都当耳旁风了是吧？”
百里霜身形还在尚未消散的海雾之中，声音便先传过来，冰川般的冷味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压得百里筠大气不敢喘一声。
百里筠躲在徐老伯身后，用力揪着他的衣袖，以理亏的口气小声嘀咕：“徐伯伯，救我……”
“哎，小霜啊，这也不怪他，是我跟他闲聊耽搁了一点时间，才被海怪嗅到了，看在伯伯的份上，这次就算了吧。”
“徐伯伯！”百里霜虽然不满，但却是通情达理的，她也知道自家弟弟的玩性，先向徐老伯道歉：“这次差点害了伯伯，还望见谅。”
说完，余光扫向徐老伯的身后，冷声喝道：“你打算在别人背后躲一辈子吗？”
百里筠头发乱成了鸡窝，白衫沾满了泥沙，就连脸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他站出来，低头扣着手指，丝毫不敢抬头看百里霜。
他喃喃地道：“对不起……”
百里霜见他这幅怂样，恨不得甩他两巴掌，可给他打量伤势时，看见那条被咬伤的胳臂，心道还是算了，“回去包扎伤口吧。”
走了几步，百里霜忽而停下，跟在后面的两人齐声问道：“怎么了？”
还未等她应声，却见她右手猛然一握，带起阵阵寒意。旋即，一把修长的冰刃出现在手中。
她膝盖微微弯曲，奋力空翻跃起，蓄力往海面的方向砍了一刀。
“砰——”
爆炸声自不远处的海面传来，惹得两人往前一个踉跄，半天没回过神来。
百里筠和徐老伯收起惊愕的下巴，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回头，正好看到百里霜落地收刃，异口同声道：“什……什么情况？”
“漏网之鱼罢了。”百里霜轻轻拍去衣袖上的灰尘，长舒一口气，一如既往地面不改色，“暂时应该没事了，回去吧。”
这次海怪来势汹汹，着实奇怪。
所谓“海怪”，便是海上腾升的雾气，凝聚成团，食人肉、饮人血，常于夜间出没。
海怪困扰边境海域居民多年，早年朝廷派百里氏戍守海域，保证海域多年无虞。
可在几年前，百里夫妇被派去执行秘密任务，一去不返，至今仍未有任何消息，留下百里姐弟二人。
百里霜少年有为，十三岁便接过大旗，自父母离开后，守护海域三年。其弟百里筠与她判若两人，生性顽劣不堪，难成大器。
“小筠，以后少跟你姐吵架，你姐都给你收拾多少次烂摊子了。”徐伯母正在给百里筠清洗伤口，纱布擦去血渍后被扔进盆里，盆中清水渐渐浑浊，自中心扩散而去，好似一朵盛开的大花。
“哦……”白里筠现在不嘴硬了，一半原因在于伤口实在疼得厉害，不知不觉间，冷汗已经浸湿了整个后背。
他低头望向伤口，新换上的纱布很快又被血液渗透，已经换下三条了。
“哎？这血怎么止不住啊？”徐伯母刚才起身拿东西，回来发现伤口还在流血，赶忙朝门口喊：“小霜，你快来看看。”
百里霜正在门口来回踱步，思考今夜海怪之事，直到被徐伯母打断。她心头一紧，推门而入。
新换上的纱布被取下来，伤口暴露在外，一对齿印尤为明显，此刻，还在不断往外渗血。
百里霜凑进去看，发现伤口附近有少许虫似的东西在蠕动，以普通人来看，看不出来有何异样。
然而，从以前被海怪咬伤的伤口来看，也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徐伯母见到百里霜面色凝重，自知可以有问题，瞥了眼伤口，试探性地问道：“怎样？”
“无事，待会我再给他清洗一遍即可。”百里霜稍作收拾神情，展露出不常见的笑意，起身作送行的收拾，“夜色已深，徐伯母早些歇息吧，我送您。”
徐伯母倒是个聪明人，即便担心，也不好再做逗留，临走前，不经意地瞥一眼伤口，便踏出房外，关门之际还留下一句：“有事随时找我。”
“说吧，我这伤口到底怎么回事，还费心把徐伯母支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