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国每年春会设国宴，以祭奠开国皇帝高祖。
当年邪神混沌突破囚牢，人间被黑雾笼罩，不见天日。生死存亡之际，是高祖以自身血肉祭赤霄之剑，才得以平息这场祸乱。
高祖正是在这个莺歌燕舞、春意阑珊的季节，自刎于城墙之下，以其鲜血与神剑相融，才得力量从茫茫黑暗中划出一道天光来。
“相传高祖当年，身长八尺，风流倜傥，其衣边拂过的地面，花开得都更香呢！”
朱雀门南街，街头巷尾处有个说书的，说到这里停下来，打几下快板，拿起面前的铜盘，向围观看热闹的人收钱。
有个小孩童，悄无声息地挤进人群，神情紧张，目光在人群间游走，好像是在找人。
说书人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当即发现了他，将铜盘递到他面前，浅浅地笑道：“小兄弟，你也是来听书的？”
这个小孩童正是百里筠。
他皱着眉，抬头与说书人对视，思考了半天，才结巴地吐出几个字：“我……我没钱。”
“无妨，今日不收你的钱。”说书人倒是爽快，虽年过花甲，但精神依旧很足。快速将眼前的小孩童打量一番，目光自然停留在他背的窄背刀上。
他并未询问来源，反而对其视而不见，“你走吧。”
百里筠生怕这位老伯伯问他什么，现在正好，冲老伯伯一笑，扭头走开。刚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问道：“老伯伯，你可曾见过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比我高一点儿，短头发，约莫到肩膀上边一点。”
“短头发的女孩子？我没见着，你且问问其他人，这城中短头发的倒也不多，应当好找。”
没错，他和百里霜走散了。
适才，官兵追得紧，他钻进一条窄巷子，丢下马翻墙跑了，这才脱了身。
他知道百里霜武功高强，并不担心她被抓，反而担心她找不到自己会着急。另外，这人生地不熟的，银两都在百里霜兜里，他想停下来吃碗面都没钱。
肚子逼得紧，他得尽快找到百里霜。
朱雀门南街乃是整个都城最繁华的地带，风雅诗社、武馆镖局、花街柳巷等皆汇聚于此。这些都是百里筠在小小海域不曾见到过的。
他生于海域、长于海域，早已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在海域，夜幕降临之时，便已经看不见灯火，除了海鸟的叫声与浪潮声，再听不到其他人声。
而都城则不然，这里寻常的一天，就跟海域过年那般。入了夜，反倒更加热闹了。
万家灯火点亮整个都城，宛如白昼，青石路上掉根针好像都能找到。行人来来往往，或是醉酒划拳论道，或是驻足听书，总之是各寻其乐。
都城人的穿着也极为讲究，广袖青衫、薄纱长裙，百里筠看不懂，脑海里只闪出两个字——好看！
他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粗纱布衣，还沾染了许多灰土，走在偌大的金凌城中，显得格格不入。
“让让，麻烦让让。”百里筠穿梭在人群之中，低头前行，扒拉开挡在前边的人，双眸在人山人海中搜寻那个短发女孩。
百里霜没找到，自个儿的魂倒是被某个东西勾去了——今夜金凌城最热闹的地方，醉月轩。
醉月轩中有位花魁娘子，人称“雪姬”，至于本名是何无从知晓。雪姬精通音律，弹得一手好琴，她自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每年四月初，醉月轩都会举办所谓的“乐会”，允许各方善歌者来此打擂台，获胜者将可与雪姬合奏。
醉月轩门庭若市，名门贵族那些“败家子”皆聚于此。即便那些不通音律之人，也要赶来凑个热闹，为的就是一睹雪姬姑娘真容，回去能吹半辈子。
百里筠站在门前，眼珠子都快掉到了地上。他周遭挤满了人，甭管他愿不愿意进，一窝而上将他夹在里面，卷进去了。
“哎，你们慢点，别推我！”
尽管做出抵抗，也无人理睬，百里筠就这般被迫进了醉月轩。
醉月轩中灯火亮得晃眼，众人时不时地哄叫一声，与乐声杂糅在一起，惹得百里筠脑袋发晕、胸口发闷。
他夹杂在人群中，偷偷打量着花魁娘子，尽管以纱遮面，穿着一袭素衣，与这金碧辉煌的醉月轩不适配，却也掩盖不住她的气质。难怪这些人像疯子一样，一哄而上，哪怕仅是远远瞥一眼她的身影。
日后一定要带徐老伯来逛。
百里筠自是听不懂曲子，为了显得不那么突兀，他只得跟大多数一起叫好。
今夜胜出的是一名书生，此人身着秋香色长袍，腰间系着白玉，手执折扇，眉眼间始终带着似笑非笑之感。
他登台与雪姬合奏，曲子尚未弹玩，却见雪姬脸色渐变煞白，嘴角渗出丝丝黑血。
“她受伤了！”百里筠喊了一声，自然无人理睬他，甚至有人扭头给了他一巴掌，让他闭嘴。
只见雪姬弹琴的手越发变快，快到只能见到影子。
众人依旧看热闹：“好！好！”
正叫得起劲，雪姬双手突然停下来，重扶在琴弦上，仙乐戛然而止。
身后走出来两个姑娘，放下帘子，对台下的听客们解释道：“雪姬姑娘身体不适，对不住了。”
“哎？雪姬姑娘怎么了？”
“大家正看得起劲，怎会忽然身体不适了？”
……
……
雪姬在七言八语中退场，而那位书生也识趣地下台，还颇为惋惜地摇头：“可惜了，与雪姬姑娘合奏可能是此生仅有的机会。”
既然万众瞩目的雪姬姑娘都下台了，为她而来的那些人自然失望而归，也有的不甘心，便去找其他姑娘耍，只剩一些魔怔人非要见雪姬，最终被撵走。
百里筠随人流一同走出醉月轩，刚出门口，迎面撞上几个巡逻的侍卫。
百里筠将脸别过去，顺着人流的方向走，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在那，快追，别让他跑了！”
完了，这些人怎么穷追不舍？他拔腿就跑，跑出最繁华的南街，转进一条巷子，却发现是条死胡同。侍卫追得紧，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他们已经堵在巷口处了。
“我跟你们拼了！”百里筠抽出窄背长刀，双手抱起指着前方的侍卫，脚步却在慢慢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墙角。
他吓得双腿发软，拿刀的手亦在颤抖，还未砍出去一刀，就“哐”得一声掉到地上。
“霜！救我！”百里筠双手抱头，大喊一声。
此时，他只渴望坏女人能从天而降，就跟海怪来袭时救他那般。可惜，奇迹不会出现，他连人带刀被侍卫拎起来扛走了。
“放开我，你们放开……”
他在侍卫肩上挣扎，从巷尾到巷口有好几步的距离，抬头望去，那名书生竟然站在巷口，与那街上的灯火仿佛融为一体。
这名书生收起折扇，反扣在手内侧，而后抱拳向侍卫行礼，“此人乃是我朋友，适才在醉月轩走丢了，不知何事得罪了大人，还望大人卖我楚某一个面子。”
“楚公子切莫让小人为难，此人带兵器入城，按大平律令，国宴期间是不允许的。”
“兵器？就这把窄背刀？”书生摇开折扇，在身前轻摇两下，忽而放开笑道：“这刀是我的，不过的借他玩两天罢了。”
他戏演得有模有样，上前让侍卫把百里筠放下来，并用折扇轻敲一下他的头，“你也真是，怎么不跟大人解释一下？”
百里筠顺藤摸瓜，站到书生身后，顺势夺走侍卫手上的刀，“那也得他们给我解释的机会才行啊！”
“无妨，既然误会解除了，那便退下吧！”
书生的笑容骤然收起，就连声音也变得低沉，吓得侍卫们左顾右盼，彼此确认眼神后，连忙给他道歉，然后屁滚尿流地跑开了。
百里筠自然也被他的转变吓了一跳，在心底提醒自己：此人不好惹，应当谨言慎行！
他学方才书生的行礼，唯唯诺诺地向书生抱拳，尽量学着大人们说话的人情世故，却显得生嫩和幼稚，“谢谢你，你……你的琴很好听。”
书生浅浅一笑，倒是不在意，“你听过我弹琴？”
“嗯，听过。你就是……在醉月轩与花魁娘子一起弹的那个人。”
“咕~”百里筠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饿了？去我府上坐坐如何？”
天上掉下个楚哥哥？不会是拐卖小孩的吧……
百里筠有所迟疑，可又实在饿得不行。见他方才与侍卫说话的语气，应当是个大人物，蹭一顿饭应该无妨。
不过，坏女人还不知道在哪。
书生见他迟疑，问道：“怎么，不愿意？”
“那个……我想请您再帮一个忙。”百里筠琢磨半天，还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你能帮我找姐姐吗？我们进城走散了。”
“她很好认，短头发，大概到这里，”百里筠手比划着，“穿的是刻有墨绿暗纹夜行服。”
“好。”书生十分爽快，一口应下，倒不是画饼，因为他白日当真见到过一个短发女孩。
正是百里霜那身不同常人的扮相，旁人只要见到过便会留有片刻印象。只是那个女孩，怕是不好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