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沈浮被这话惹得脸颊泛红,可又不得不讲,“能否劳烦您为我略作遮掩?不用多说旁的,只讲是劳累过度,歇上个三五天即可。”
夏老先生笑的和蔼,“哦……歇上个三五天。”
那面,吕氏虽不知两人在交谈,可刚瞧见夏老先生起身,便连忙询问,“如何?”
“因形神劳倦,以致脾胃虚损、清气下陷。心烦头痛、四肢倦怠。”老先生把药箱搁在凳上,再自里面拿出炭笔、素纸,将就着开出一张方子,递给侍从,“贵府少夫人身子骨弱,药量当仔细斟酌,减半亦无妨。三日后,此病必然痊愈,侯夫人无需忧心。”
“黄芪、人参、白术……”吕氏接过方子,仔细瞧着上面的药材,“要用这许多?”
此前还平易近人的老先生闻得这话,霎时便敛了笑,只解释一句,“药方是温补的。”再无下文。
“好罢。”索性不是吕氏自个儿服用,竟也无有多问,“海棠,去拿十两银子来。”
一旁的吴翠芳连忙唤道,“夫人……”
“嬷嬷不必多说。”吕氏抬手遏止住她话音,瞥着沈浮道,“郎中看病拿钱,理所应当。长宁侯府里可是从未有过吃白食的事儿。”
这阴阳怪气的腔调,想来是在暗喻沈浮嫁入侯府,却把资妆管在手里,半点儿都不往外拿。可惜沈浮年少无知,虽将这几句讽刺听进去了,还是半个字儿都不懂的。
十两银子,不愧长宁侯府中豪奢放逸的家风。这银两不讲聘个郎中回府,便是请京都名医出诊一趟,也是绰绰有余的。
“免了。”夏老先生见海棠将装着诊金的荷包双手递来,却虚虚一推,继而朝吕氏作揖,“老头子周游至此,本就为阅遍众多疑难杂症,更为治病医人。哪里是贪图这点儿钱财?身外物罢了!或与性命相较,何足轻重?”
“你是何意思?”闻言后,吕氏将脸一沉,“怎的?如今竟还有给钱也不要的圣人了?”
“圣人不敢当,‘好人’,老朽还是当得的。”夏老先生朗声笑着,再转身朝沈浮行礼。他隔着帷幔,看着榻上身姿清瘦的小姑娘,尽管一片朦胧,仍瞧得出她面容姣好,“丫头,做媳妇的切莫一味忍气吞声,免得熬坏了自个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世上凡人难免生老病死,你如今虽是晚辈,难不成便得守着规矩,迂腐至死么?”
“好你个老不休!我请你入府看病,你竟在府中女眷跟前说浑话!”吴翠芳倏地蹦出来,指着夏老爷子赫然开骂,“如此挑拨离间,还佯装好人,也不知背地里是个怎样丧良心的坏东西!”
“嬷嬷!”吕氏轻喝一声,面上含怒,而后冷哼道,“既阁下自诩一清如水,又何必进我长宁侯府的大门?不过也是沽名钓誉之辈!话不投机半句多,来人,送客。阁下请罢!”
“不必送,不必送。”夏老先生摇头摆手,背好药箱,便抬脚阔步朝外走,“老朽自去矣。”
吕氏气得破口大骂,“老混账!”
“咳咳……母亲,”沈浮看了半晌,哪怕仍旧不晓得那位夏老先生是个甚么角色,也觉得他颇为和善,并不愿听吕氏咒骂他,遂道,“媳妇头疼得更厉害了,还请您快些去抓药来,好教我少遭点罪。母亲……”
“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怎就不晓得讲他几句?”瞅着沈浮时,她愈发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偏生沈浮被骂也不做声,教她当着一众人等,又不好责打儿媳,唯有愤愤甩袖,“去熬药!”
小丫鬟喏喏应是。
沈浮透过纱罗,受着寝中与她切切相关的吵闹,兼并受着吕氏的尖酸刻薄,好半晌,低首垂眸,颤了颤鸦睫。她一轻一重地揪着被褥,终了,松开指尖儿,软言细语的与吕氏讲,“母亲,媳妇知错了。您说得对,媳妇既嫁为人妇,便不该再如同以往那般。因此,无需甚么三天的,明日。明日媳妇就一天三餐的去服侍您,但您今儿得让媳妇好生歇一歇,您觉得可好?”
话音落下,吕氏满面的愠恼骤减,“哦?”
“嗯。”沈浮垂着眉睫,哪里还愿意再说旁的。
“那倒也是。”见状,方才还疾言厉色的吕氏逐渐缓和了神情,“就如你所说的那般罢,你且好生歇着,待明日卯初,可得记着往我那儿去请安。”
她仍是应,“嗯。”
吕氏心知她必定气恼,自个儿却颇为快意,更甚于还刻意说着让她添堵话,似笑非笑道,“昨儿的佛经甚好,字迹规整,撇捺端正。阿浮呀,等过段时日,你再为老侯爷多誊抄些,送往寺里,权当替他老人家求个福祉。”
说罢,吕氏自个儿离开,只当沈浮定然是气得火冒三丈,却又只得隐而不发。
可她轻视沈浮,便也不晓得,此“隐而不发”,实为“引而不发”。
微弱的风拂过空荡荡的寝室,沈浮抬手撩开床幔,朝轩窗看去。簌簌的雪落了满地,又积起薄薄一层,她轻抿着唇,“终究是被娘料中了。明日……想必我这儿更是热闹。”
杜氏赶到后,她便能够稍许、略微的,喘息片刻工夫了。后宅之事,她得与杜氏学的,还有很多呀。
“母亲是个厉害的,也不知娘她究竟可否应付得来。”沈浮叹着气,心里却并无慌乱,反倒觉得安稳,自问自答着,“该是无妨的罢?”
风雪不停,烛花噼啪。沈浮倚坐着床屏,手里捧着那本《女诫》。光线落在她身上时,愈衬得她单薄孱弱,宛若一枝经不得半点儿摧残的娇花。娉娉婷婷,袅袅娜娜。一颦一蹙皆可入画。
…………
温绍棠仍是待到夜深才回府的。
不过与昨日不似,今儿他的身上无有酒气,却沾染了些许脂粉香。
沈浮嗅觉灵敏,打他进门便隐隐约约闻见了,再等他走近,便愈发笃定。随后沈浮瞧他一眼,却默然着没出声。
“怎的了?”温绍棠被满屋的药味惹得皱眉,循着看向她,“你不是好好的么,作甚要吃药?”
她低声应道,“郎中配的,我便吃了。”
“你倒是胆子大。”温绍棠无意多管,可听到她这样说,斟酌少顷,还是稍加提点道,“在这府里,但凡入口的东西,你自个儿得多注意着。”
“嗯,”她仍是寡言少语的,“好,我记得了。”
而温绍棠累了一整日,虽察觉她有些不对,可又全然无有心思去管,便准备就此视若无睹。
正当此时,沈浮抬眸望他,问,“今日吃酒不曾?”
他略微一愣,“未曾。”
“去花楼里玩耍,岂有不吃酒的道理。”沈浮再度挪开眼,收起手里那本书籍,将其压在枕下。她一面将鸳鸯枕铺平整,一面与他讲,“就似我嫁了你,夜夜苦等,也是应该的。”
“谁让你等了?你若不情愿,大可不等。”至此,温绍棠还当自个儿摸清她的言外之意了,轻嗤道,“与旁人生出火气,就往我身上发?你读了几日的《女诫》,竟是半个字儿都不曾记住?”
沈浮摇头,“我作甚对你撒火?只是将我所做的讲与你罢了,免得你不晓得,听过旁人的言语,还当我在府里兴风作浪,搅扰的上下都不得安宁。”
“……”温绍棠轻皱眉头。
她的语气过于温和平淡,好似如同她所说的那般,果然只是叙述,而并非是什么话中有话。
“好了,早些休憩罢。明日我还需早些去与母亲请安。”沈浮略作停顿,仍是问他,“你可过去?”
温绍棠当即回,“不去。”
这是她早有预料的答案,而今从温绍棠这儿听见,即便无有甚么惊讶,但说到底,终归是有些难过的。
他不去,是因着不论两人如何,都与他无关。
“嗯,”沈浮平躺下去,将自个儿缩进被褥里,只留出个脑袋。她目之所及,是罩着架子床的帷幔。幔上绣的乃是百子图,精细且生动,可见造价不菲。她只道,“好。”
见到沈浮这样态度,温绍棠竟颇有些束手无策。他皱着眉良久,转而坐在榻边,用手轻轻推她削肩,“郎中今日是如何说的?”
“唔?什么如何说的?”她茫然望着温绍棠,复又反应过来,“无甚,都挺好。”
烛光下,他面如白玉般温润无暇,眉眼似清风朗月,隽秀雅致,瞧着便该是个出尘不染的贵公子。玉,或有触手生温的,或有冷若冰霜的。他瞧着是前者,待与他相处一段时日,才知是后者。
沈浮忽而想起今日清早儿,吕氏为了立威,竟支使心腹闯入院里的事,不禁问他,“母亲惯来是这样的吗?”
“哪样?”这话没头没尾,问的温绍棠一时不明白。
“就白日里……”她却骤然停住,“罢了,我不问了,你快些洗漱,早点熄灯。”
此时温绍棠已然猜到了她的欲言又止,他并未回答,而是应,“嗯。”
“夫君。”她倏地唤。
温绍棠抬眼看她。
“夫君,若明日仍晚归,着人与我递个信儿罢?”沈浮轻声问着,“可好?”
他看着沈浮,久久不曾做声。待得沈浮险些睡着了,才听闻他回话,清清淡淡的一声,“嗯。”
“嗯。”沈浮迷迷糊糊也应他。
“……睡罢。”他瞧着小姑娘执拗又天真的模样,没忍住,哑然失笑,“呆子。”
风止,雪停。月光洒了半墙。